第五章
“霧散了。”琴師隔著蒙眼布抬起臉龐,迷霧初開,一縷晴朗的微芒斜斜映下,天高海遠,他的身形漸漸隨著消散的迷霧淡去,仿佛要歸入沁涼的海風。
“霧城每年七月都會泛起大霧,是先生踏著海面來游玩的日子嗎?那我們是不是可以再見面?”
他淡淡頷首,二人一時無言,直到迷霧將散,漁船漸漸靠近渡口。
伙計們將漁網(wǎng)抬下漁船,迎面飄來腥咸的氣息,外公催促著她回家,祖母忽然回身踮起腳尖,目光越過神色詫異的人群,焦急地高聲問道:“明年七月,我在這里等著先生,切記!”
寡言琴師并不出聲作答,只微微點了頭。
后來祖母給兒孫們講起這段故事時,總是微微淺笑著,說這是她年少的時光中最勇敢的時刻,少年心事總歸是朦朧青澀,一不留神就永遠錯過,所幸的是,她曾將那句誓言喊出口過。
“那海座頭赴約了嗎?”
年幼時的我總是沒耐心聽老人家細細道來,連忙迫不及待地出聲問道。
祖母則微笑點頭,春秋復去,年輪復來,海風年年吹過霧城,祖母夢魂索饒的故人年年未歸,唯獨記憶那年的海風飄來他的琴聲,故此余音繞心頭,此生未絕。
此后海座頭果真年年來赴約,二人在海霧蒙蒙的七月里相會,一個是斜襟青裙的姑娘,一個是徘徊霧海的琴師,一切美好都作了伏筆,將懵懂的友誼延伸成此生不忘的愛慕。
——如果說之前只是年少時朦朧的友誼,真正讓祖母埋了情種的那一天,卻是在第三年的七月。
那年海天沁涼,天地泛起迷霧,她捧著小小的罐子坐在碼頭邊,低垂著眼簾,就連海座頭越來越近的身影也不曾留意到。
“這罐子里是什么?”
對方的嗓音淡淡響起,她抬起衣袖蹭了蹭眼淚,淚光盈盈地抬起臉龐,青衫琴師正緩緩在她身邊坐下,表情平淡地問道。
“這是我家老貓的骨灰……”她緊緊抱住骨灰罐,好像抱住了自己的生命,聲音哽咽:“它陪了我十多年……”
“……”
琴師性子一向寡言,祖母只記得當時自己埋頭嗚咽了許久,耳畔忽然傳來輕輕彈起的琵琶聲。她擦著眼淚望過去,只見他不知何時解下背后的琵琶,細長指骨聲聲撥過四弦,正如同初見那年的歌聲,久久徘徊在霧中。
“把骨灰撒在海里吧。”
她固執(zhí)地垂了眸,抱緊骨灰罐堅決搖頭:“撒在海里,就再也找不到了。”
“不會的。”琴聲停止一瞬,身旁之人慢慢抬起指尖摘下蒙眼布,她抬起眼,于漫天霧海為背景下看清了他的眸。那一刻,灰敗顏色的海天之間仿佛又亮起了透徹的藍,只覺得他的眼眸是一海深邃的汪洋,盛著煙雨七月里淡淡的詩意,蠱惑了人心。
“葬在大海里的生命,它們的魂靈會永遠在這片平靜的海上活下去?!?/p>
“真的嗎……”
琴師微微一點頭。
她猶豫片刻,終于動作輕柔地撫撫骨灰罐,將細細的粉末與碎骨一點一點倒入掌心,望著它們紛紛從指間滑落,一直撒入深不見底的大海。
微微的海風拂過他們相識相知的歲月,吹不散七月里的迷霧,待到第四個年頭,她卻只來得及問一句牽念了許久的話。
“如果有一天先生孤單了太久,想找個伴侶,而那個伴侶……會是一個人類嗎?”
“不會,人類與我不能相愛。”
之后一切都被亂世隔斷得支離破碎,余生流離顛沛若一場似真似幻的夢,她再不曾見到過像年少時那樣浪漫的霧海。
更新時間:2025-07-31 14:29:21