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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章

發表時間: 2025-07-30 05:08:38

張捕頭的佩刀碰在門框上,發出一聲清脆的“?!?,驚破了堂屋的寂靜。

陳景玄站在堂屋陰影里,看見老捕頭靴底的泥塊簌簌掉落在青石板上——那是追人時踩過雨后巷弄的痕跡,還帶著潮濕的土腥味。

他皺了皺鼻尖,那股混合著霉濕與酒氣的味道,讓他胃里一陣翻騰。

“那兩個護院嘴硬得很,”張捕頭扯下腰間酒囊灌了口,酒氣混著泥腥氣散在屋里,像一股渾濁的風,“但我在老墻根聽見他們罵‘小崽子精得像狐貍’。周兄,你說這孩子才八歲?”

周元正給陳景玄補著青布衫的袖口,線頭在昏黃燈盞下忽明忽暗,像一只疲倦的螢火蟲。

老吏的手指因常年握筆有些變形,此刻卻把針腳收得極細,針尖在布料間穿梭時,發出細微的“沙沙”聲。

陳景玄的指甲掐進掌心,指尖傳來一陣鈍痛,仿佛那夜的寒風又吹過他的皮膚。

他記得那夜的月光比今天更冷,奶娘把他塞進裝炭的竹簍時,后頸還沾著溫熱的血——不是他的,是奶娘的。

竹簍被扔進護城河前,他最后看見的是父親書房里那幅“忠武”金漆匾額,被火把燒得卷曲成猙獰的形狀,空氣中彌漫著焦木與血腥的氣味。

“明日起,跟我學鞫獄。”周元突然說。

陳景玄猛地抬頭,撞進老吏渾濁卻發亮的眼睛里。

那眼神他見過——上個月周元翻出半本《律令輯要》時,就是這樣盯著卷角殘缺的“斷獄”二字,仿佛要從那兩個字里挖出真相。

“書童弟子。”周元將補好的衫子遞給他,袖口還帶著體溫,像一塊溫熱的布巾貼在冰冷的皮膚上。

陳景玄接過衣服,指尖觸到補丁處細密的針腳,粗糙卻不扎手,像是老吏手掌的紋路。

趙氏娘子端著熱粥進來時,正看見他對著青布衫發怔,眼角微微發紅:“小景,趁熱喝。”

第二日寅時三刻,陳景玄摸黑爬起來。

窗紙泛著魚肚白,他摸出周元昨夜塞在他枕頭下的舊端硯——硯底刻著“明斷”二字,是周元當縣令時的物什。

硯臺沉甸甸的,帶著歲月的重量,指尖劃過那兩個字時,仿佛能摸出一段塵封的記憶。

磨墨時,他聽見隔壁傳來周氏的咳嗽聲,老吏已經在翻書了。

紙頁翻動的聲音,像風掠過枯葉。

“《大陳律·名例》第一條?!敝茉獙⒕韮詳傞_在他面前,竹片鎮紙壓著泛黃的紙頁,“法者,天下之度,非一人之私。”

陳景玄的筆尖懸在紙上。

墨香混著窗外未散的露氣,鉆入鼻腔,他突然想起上個月在碼頭見過的場景:鹽商的兒子當街撞翻菜擔,菜農跪著討賠,那少年卻把銅錢砸在老人頭上,說“我爹給府尹送了二十車海鹽”。

那銅錢落在石板上的聲音,清脆又刺耳。

“若法為天下度,”他輕聲問,“為何有人可凌駕其上?”

周元正在撥弄銅爐里的炭,火鉗“當啷”掉在地上。

火星四濺,映在陳景玄的臉上,像一場無聲的火雨。

老吏彎腰去撿,陳景玄看見他鬢角的白發在爐光里泛著銀,像極了護城河上結的冰,冷得刺眼。

“你終會明白?!敝茉鸦疸Q放回原處,聲音輕得像嘆息,混著炭火的噼啪聲,在屋內回蕩。

辰時三刻,張捕頭的腳步聲又響在巷口。

這次他沒佩刀,懷里抱著個布包,沾著米屑的布角還往外漏著白米粒:“米鋪掌柜狀告前街小乞兒偷米,人贓并獲?!?/p>

陳景玄接過案卷,紙頁上還留著掌柜按的朱紅指印,那紅色在陽光下泛著微微的腥氣。

他翻到證物描述那頁,突然頓住——米袋畫得極仔細,粗麻縫的袋口用麻繩扎著,沒有撕扯的痕跡。

“若真偷米,”他指尖點著畫紙,“米袋為何完好?”

張捕頭湊過來,酒氣噴在他后頸,帶著一股發酵的酸味:“小崽子,你說什么?”

“若偷時撕破袋子,”陳景玄抬頭,眼睛亮得像星子,“米粒該撒一路??砂妇砝镎f,只在少年懷里搜出半袋米,地上沒米?!怯腥税衙椎惯M他懷里,再把空袋塞給他?!?/p>

布包“啪”地掉在桌上。

張捕頭的絡腮胡子抖了抖,突然抓起案卷往外跑,門框上的銅鈴被撞得亂響,如同驚雷。

趙氏娘子端著茶進來時,陳景玄正對著窗外發愣。

梧桐葉上的露珠滴在他手背上,涼絲絲的,帶著清晨的清冽。

“景玄在想什么?”周氏把茶盞推到他面前,茶香裊裊升起,帶著一絲淡淡的甘苦。

“想那小乞兒?!标惥靶踔璞K,熱氣模糊了眼睫,“他若真偷米,該是餓極了??扇缃癖辉在E……”

“所以你要學律法?!敝茉恢螘r站在他身后,枯瘦的手搭在他肩上,掌心的溫度透過布衫傳來,“不是為了判誰有罪,是為了看誰無辜?!?/p>

暮色漫進窗欞時,張捕頭又回來了。

這次他腰間的酒囊癟了,臉上卻掛著笑:“那小乞兒是米鋪賬房的侄子,賬房想吞掉賑災米,便把罪名推給乞兒?!彼牧伺年惥靶念^,力道重得像拍自家小子,“周兄,你這弟子,比我當年當捕快時還精?!?/p>

周元正往硯臺里添水,聞言手頓了頓。

陳景玄看見老吏盯著硯底“明斷”二字,喉結動了動:“張某,我只愿他活著?!?/p>

張捕頭的笑慢慢收了。

他從懷里摸出塊虎符,拍在桌上:“當年我當捕快,是周兄你教我‘法刀要向惡,莫向善’。如今這孩子……”他重重捶了下陳景玄后背,“若有一日要走窄路,我張某的刀,替他劈開?!?/p>

夜漏三更時,陳景玄在燈下抄完最后一條《斷獄律》。

燭火跳動,映在墻上投出晃動的影子。

周元突然從柜頂摸出個檀木匣,銅鎖上的綠銹蹭了他一手,帶著一股陳舊的金屬味。

“這是‘襄陽周’殘卷。”老吏打開匣子,泛黃的紙頁上蓋著半枚朱印,紙頁邊緣泛著淡淡的褐色,仿佛曾被水漬浸染,“二十年前我當縣令時,辦過樁滅門案。這是當時的筆錄副本?!?/p>

陳景玄接過殘卷,指尖觸到紙頁上暗紅的痕跡——像是血滲進去的。

他剛要翻開,周元突然按住他的手:“你若真想活過這個亂世……”老吏的聲音低得像嘆息,混著窗外更夫的梆子聲:“便從這開始。”

陳景玄點頭。

他翻開第一頁,墨跡斑駁的紙頁上,第一個名字赫然寫著“陳氏”。

燭火“噼啪”爆了個燈花。

陳景玄的指尖微微發顫,在“陳氏”二字上輕輕撫過——那筆畫的走勢,竟與父親書房里那幅“忠武”匾額的題字,有幾分相似。

更新時間:2025-07-30 05:08:3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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