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漫過青瓦檐角，將檐下垂落的蛛絲染成淡金色時，陳景玄正蹲在院角用碎瓷片刮洗昨夜的粥碗。

瓷片刮過碗壁，發出細微的“沙沙”聲，混著殘粥滑落青石板的滴答聲，在清晨的寂靜中格外清晰。

竹籬笆外傳來木屐叩擊青石板的脆響，一聲聲仿佛敲在人心上。

趙氏娘子略帶疑惑的詢問聲隨之響起：“兩位客官找誰？”

他指尖的瓷片頓住，粥水在碗沿凝成一滴，遲遲未落。

那聲音太熟悉了——與昨夜窗外的腳步聲同出一轍，只是此刻多了幾分刻意放軟的溫和：“勞煩通傳，我們是景玄小公子的遠房表親，從建康來接他歸家。”

建康。

這個詞像塊燒紅的炭，“嗞”地烙在陳景玄后頸。

他緩緩抬頭，看見院門縫隙間透進一線光，映著門外兩雙靴子的輪廓，青緞皂靴，鞋幫繡著纏枝蓮，是建康富貴人家的款式。

他慢慢直起腰，粥水順著碗沿滴在青石板上，暈開淺黃的痕跡。

那滴粥水在陽光下泛著微光，像極了昨夜窗欞上晃過的影子。

院門口的趙氏娘子正掀著門簾往里望，目光與他相撞時，眼底飛快閃過一絲擔憂，像風中搖曳的燭火，一閃即逝。

“景玄，來見見客。”趙氏娘子的聲音里帶著不自然的輕快，手指絞著圍裙角，指節泛白。

陳景玄把碗擱在石凳上，擦手的動作慢得像在丈量心跳。

他數著自己的腳步聲——第一步跨過門檻，第二步看清那兩人的鞋尖。

鞋底沾著暗綠的苔痕，混著一股酸餿的酒糟氣——襄陽城只有西市酒坊門前的青石板，因常年潑酒生這種青苔。

院門口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，落在兩人腳邊。

陳景玄的目光從兩人臉上掃過：左邊的方臉，眉尾有顆紅痣；右邊的瘦長臉，左眼皮跳得厲害——昨夜窗紙上那個影子，該是右邊這位。

“小公子。”左邊那人先彎了腰，笑容堆得像抹了蜜，袖口露出半寸湖藍里子，正是建康綢緞莊最時興的“春水碧”。

“我是你三舅母的堂兄，十年前在陳府見過的。”

右邊那人跟著點頭，袖口微微一動，露出一絲松煙墨的痕跡。

周元的聲音從堂屋傳來，像一把鈍刀劃過木案：“既是親屬，按律當去官府做宗族譜牒驗證。”

老吏不知何時已站在廊下，手撫著花白胡須，眼神卻像刀刃般刮過兩人：“我這就差人去縣衙——”

“使不得！”方臉男子慌忙擺手，瘦長臉的喉結動了動，搶著道：“家主急召，實在不便驚動官府。小公子跟我們走便是，盤纏都備齊了。”

周元的手指在腰間玉牌上輕輕叩了兩下。

那玉牌是他退休時縣令贈的“明斷”牌，陳景玄見過他審案時總摸這個。

此刻老吏眉峰微挑：“孩子在我這兒吃穿不愁，倒要問問你們，可知景玄乳名？”

方臉男子的笑容僵在嘴角。

瘦長臉的眼神往院外飄了飄，干笑道：“乳名……小公子幼時喚阿玄，我等怎會不知？”

陳景玄垂在身側的手悄悄攥緊。

他乳名是“承安”，奶娘說取“承祖業，安家國”之意——這兩人連最基本的都答錯了。

“兩位請屋里坐。”趙氏娘子端著茶盤出來，青瓷盞里浮著碧螺春，茶香清冽，混著她袖口的桂花油味。

“我去廚房拿些棗糕。”她遞茶時故意踉蹌了下，茶盞“當啷”撞在方臉男子手背上。

方臉男子縮回手，陳景玄眼尖地瞥見他指甲縫里沾著暗褐色漬痕——是松煙墨的顏色。

而瘦長臉彎腰撿茶盞時，鞋底蹭過青石板，露出一塊暗綠的苔痕，混著股酸餿的酒糟氣——襄陽城只有西市酒坊門前的青石板，因常年潑酒生這種青苔。

“景玄，來幫我拿棗糕。”趙氏娘子在廚房門口朝他使眼色。

陳景玄跟著走進去，門簾剛放下，便聽見趙氏壓低聲音：“那方臉的手，剛才扶我時用了巧勁，指節硬得像鐵——是練過武的。”

陳景玄的心跳得更快了。

他想起周元教過的“察色”之法：真正的親戚不會連乳名都弄錯，更不會有武人筋骨；指甲沾墨的，該是替人寫狀紙的刀筆吏；鞋底帶酒坊青苔的……他突然想起半月前西市酒坊因私釀被查，掌柜的找過縣衙說情。

“周老爹借故去城隍廟了。”趙氏娘子往他手里塞了塊溫熱的棗糕，甜糯的滋味在嘴里蔓延，卻壓不住喉頭的腥氣。

“他說讓你穩住，別露怯。”

陳景玄咬了口棗糕，甜糯的滋味在嘴里蔓延，卻壓不住喉頭的腥氣。

他望著廚房窗口透進的光，算計著周元到西市找張捕頭需要多久——張捕頭是周元從前的屬下，為人最恨欺孤騙幼。

等他再回到院中時，方臉男子正盯著墻上的《大陳刑統》抄本看，瘦長臉則在撥弄案頭的算盤。

見他進來，方臉男子堆起笑：“小公子可讀過書？”

“略識幾個字。”陳景玄垂著眼，指尖摩挲著腰間的木牌——那是周元昨日送他的，刻著“慎思”二字。

“我家在建康有書院，小公子去了能讀更好的書。”瘦長臉湊過來，伸手要摸他頭頂，陳景玄側身避開，那只手便僵在半空。

院外傳來銅鑼響，是巡城的更夫敲的“平安”鑼。

陳景玄望著檐角搖晃的銅鈴，鈴舌在風中輕晃，發出細微的“叮叮”聲。

他突然開口：“兩位從建康來，可知秦淮河上的畫舫今年添了幾艘？”

方臉男子的嘴角抽了抽：“這……這等小事誰留意？”

“我奶娘說，秦淮河每年清明要拆三艘舊舫，添五艘新的。”陳景玄聲音輕得像嘆息，像窗外飄來的梧桐葉，輕輕落在地上。

“她還說，建康城的梧桐葉落進秦淮河，會漂到陳府的后園。”

瘦長臉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桌沿，木渣簌簌落在地上。

陳景玄盯著那堆木渣，想起周元說過：“說謊的人，要么眼神亂飄，要么動作僵硬。”這兩人的破綻，夠編個完整的供狀了。

日頭移到正中空時，周元掀簾進來，額角沾著細汗。

他沖陳景玄使了個不易察覺的眼色，轉頭對兩人道：“兩位的盤纏可帶夠了？從襄陽到建康，要過八座橋，渡三條江——”

“夠夠！”方臉男子忙掏銀袋，卻不想用力過猛，袋口的紅繩崩斷，銀錢“嘩啦啦”滾了一地。

陳景玄眼尖地看見袋底繡著“福來居”三個字——那是西市酒坊對面的客棧。

“景玄，幫著撿錢。”周元蹲下身，指尖在一枚銅錢上輕輕一按，銅錢骨碌碌滾到陳景玄腳邊。

他彎腰去撿時，觸到周元掌心的濕冷——老吏在冒汗。

“趙娘子，地窖的腌菜該翻了。”周元突然提高聲音。

趙氏娘子立刻會意，拉著陳景玄的手往院角走：“景玄幫我搭把手。”

地窖的木門吱呀打開，霉味混著菜香涌出來。

陳景玄剛跨進去，便聽見周氏壓低聲音：“張捕頭說，這兩人是酒坊雇的，專門尋人。酒坊上個月被查了私釀，許是想抓個由頭攀扯官府。”

陳景玄的后背抵著冰涼的土墻，心跳聲在耳中轟鳴。

他想起昨夜枕頭下的小刀，想起周元說的“律法是刀”，突然攥住趙氏娘子的手：“娘子，你去前院說我肚子疼，要請大夫。周老爹去報官，就說有可疑之人冒認孤兒——按《戶婚律》，冒認親屬要杖八十！”

趙氏娘子的眼睛亮了：“好小子！”她轉身要走，陳景玄又補了句：“讓周老爹提張捕頭的名，衙役來得快。”

等陳景玄再從地窖出來時，院外已傳來衙役的銅鑼聲。

方臉男子臉色煞白，瘦長臉的手直往懷里摸——那里應該藏著短刀。

陳景玄退到周元身側，看見老吏的手按在“明斷”玉牌上，眼神像審案時那樣銳利。

“你們涉嫌冒認親屬，跟我們回縣衙！”帶頭的衙役抽出腰牌，方臉男子突然推開眾人往巷口跑，瘦長臉緊隨其后。

陳景玄望著他們的背影，注意到瘦長臉跑時鞋底的青苔蹭掉了一塊，露出底下新補的青布——果然是臨時裝扮的。

黃昏時，張捕頭登門。

他腰間掛著佩刀，刀鞘上還沾著泥，顯然剛追過人。

“那兩個是酒坊的護院，專門替掌柜的辦臟事。”他壓低聲音對周元道，“我追到老宅后巷，聽見他們說‘這小崽子精得很，偏生比誰都精。下次得換更狠的招’。”

周元的手指扣著茶盞，指節發白：“景玄這孩子……從小就活得像只驚弓之鳥，偏生比誰都精。”

張捕頭突然笑了：“十年前我當捕快，您教我‘斷案要斷根’；如今這孩子，看人的眼神比您當年還利。周兄，你若肯教，我愿幫襯。”

月光爬上屋檐時，陳景玄在燈下默寫《律令輯要》。

周元站在他身后，看著那筆鋒剛勁的小楷，突然伸手按住他的手背：“明日起，你跟我學‘鞫獄’之法。”

陳景玄抬頭，看見老吏眼里有星子在閃——像極了昨夜他藏起《襄陽周》殘卷時，月光落在刀鞘上的光。

窗外的梧桐葉沙沙作響，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：“天干物燥，小心火燭——”

陳景玄握著筆，突然想起周元常說的話：“律法不是刀，是盾。”

而他知道，自己終有一日，要讓這面盾，護住所有他想護的人。

更新時間：2025-07-30 05:08:38